1

我4岁那年，我爸和我妈离了婚。

离婚的原因普通又老套，我爸在村里开卫生纸厂有了点小钱后，看不上朴实的我妈了，在外面又安了个家。但是他又怕我妈离婚分走财产，不论我妈怎么闹，既不肯离婚也不愿回家。

最后一次，我妈和姥爷上门讨公道，争执中，姥爷摔倒，断了两根肋骨。

我妈气得浑身发抖，她尚顾念着的那一点点夫妻情份，原来在我爸眼里，早已什么都不是了。

她开始起诉。

大概折腾了一年多，婚终于是离了，我的抚养权我妈也争到了。可她的心却被伤得千疮百孔。

她暗暗发誓，这一辈子，坚决不再相信男人，再也不结婚了。

然而，这世上，虽不全是好人，但也并不全是坏人。

有的人，是来教你看清世间险恶让你疼痛的，而有的人，出现在你的生命里，便心无二意地陪着你守着你，是来和你共赴白头的。

于我妈来说，我的生父是第一种，而我的继父林刚，大概就是第二种。

2

我妈离婚后，姥姥姥爷带着我们母女，去城里投奔小舅。

其实我妈离婚也没分到多少钱，我爸大手大脚的，卫生纸厂看似红红火火，实则却是个虚架子。城里开销大，我妈租好房子，把我送进幼儿园后，便在校门口摆了个卖烤红薯烤玉米的小摊子维持生计。

第一天摆摊，她就站在林刚的摊位前走不动了。林刚卖的是文具画片玻璃球之类的。

林刚以为她是找不到地方，便好心提醒她，妹子，你想摆摊挨着我摆就行，你杵在我前头，咱们谁的生意也做成。

我妈急得满脸通红，但就是不走。

林刚近前一看才知道，原来是我妈的三轮车被卡在马路牙子里。她以前从没骑过人力三轮，空车尚能勉强驾驭，现在拉了炉子杂七杂八的东西，便手忙脚乱了。

林刚很热心，他帮着我妈把车拽出来安顿好，又趁着空闲时间，教她怎么转弯刹车才能保持平衡。

后来，我妈和林刚，就成了学校门前摆摊界的一哥一姐。

林刚把我妈烤好的焦黄的玉米扎在筷子上，然后像糖葫芦一样，插在文具架子前，总是能吸引很多的孩子。

而我妈，则把五彩头绳成串地挂在烤炉边，买三个红薯就送一根。有时不忙了，还能顺手帮小朋友辫个好看的辫子。

我妈手巧勤快，林刚爽朗善良，他们的摊位生意都很不错。

每天林刚都会提前支好摊，再过来给我妈帮忙，红薯入炉后，两个人便站在摊位前，一边等学生放学，一边捧着一罐头瓶蜂蜜花茶，聊着天等学生放学。

蜂蜜花茶是林刚做的，他很爱捣鼓些吃的喝的。

我从来没见过我妈能说那么多的话，在我的记忆里，她的嘴角整日垂着，不是和我爸吵，就是不停地哭。而现在的她，眼里闪着光，一张嘴便都是盈盈笑意，开心得见眉不见眼。

所有人都以为，我妈已经从离婚的阴影中走了出来，可以开始下一段生活了，毕竟那年，她也才不到30岁。

可是，当林刚托了人来和我妈求亲时，我妈愣了沉着脸一口回绝，没一点儿商量的余地。拒绝后，她还换了地方摆摊，连林刚的面都不肯再见。

3

林刚想不通，却也不肯就此死心。

他是真心喜欢我妈，几年前他的妻子车祸过世后，他一直都在混日子，是我妈的出现，让他又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。

他辗转找人四处打听。当他听说了我妈的那场离婚大战后，也就大概明白了，我妈这是寒透了心的。

心寒了只能一点点捂热。

林刚把自己的文具货架从三轮车上卸了下来，也做了烤红薯的铁皮炉子，我妈在哪里摆摊，他也去哪里。有人和他买红薯了，他就指挥着人家光顾我妈的摊位。

小城不大，我妈躲了几条街后再也躲不过，就干脆待在家里不再出摊了。

她不出去，林刚便每天收摊后过来看看，但也不敢进来，就在门口看看。我妈一见他来，啪一声就把窗户关上，但又忍不住从缝里往外看。

林刚是个很热闹的人，脸皮也厚，我妈不搭理他，他就干脆在院子外跟邻居们聊天，还吃邻居递过来的瓜子，坐在花坛边聊天，看大爷下棋。

我妈气得往床上一躺，门外说话的人很多，但只有林刚的声音，一点不差地落进我妈的耳朵里。

她气得要命，窗户一开，对外面喊：“你进来吧。”

林刚望着我妈，愣了一会儿，脸上忽然笑意涔涔。

“来了！”

然后，林刚就进来了，那晚我妈给他做了一顿饭。林刚吃得特别开心，吃到最后眼眶都红了。

他望着我妈说，“我已经好久没好好吃顿家常饭了。”

林刚本以为，在我家吃了饭，就代表我妈接受了他。于是，每天都来，有时候也会露两手，做他的家乡菜给我们吃。

但是，我妈始终没有真的接受他，或许她还是不敢。

那时，我已六岁，并不懂成人世界里百转千回的心思。我只是单纯地觉得，一日三餐，四季雨雪，有人惦记的感觉真的很好。

4

秋天时，我姥爷突发心梗住进了医院，小舅出差不在，我妈慌得六神无主。

关键时刻，林刚沉稳得像一根定海神针，他让我妈在家照顾我和年迈的姥姥，他去医院服侍姥爷。

他说，我妈一个女人到底不方便。

我妈还不确定跟林刚能否有结果，所以并不想事事劳烦他，但却没有再好的办法，也只能点头答应。

林刚在医院没日没夜地伺候了我姥爷半个月，擦脸洗脚，跑前跑后，没半分嫌弃和埋怨。

有时我妈想把他替回来，让他休息一下。

林刚不肯，他说，他的父母亲去世早，没体会过父爱，现在我姥爷就像他爸爸一样。

我妈看着林刚真挚的眼神，心里微微一震，这还不感动，就太冷血了。

我姥爷出院后，便开始和姥姥一起劝说我妈接受林刚。

我妈其实也是动了心的，但一朝被蛇咬，十年怕井绳。经历过那一场婚姻的浩劫，她实在不敢轻易地把自己交付出去。

我妈正在犹豫不定时，我的生父突然来到了姥姥家，想把我要回去。他的妻子连生两个孩子都夭折，请了高人算命，说原因在我，只要把我要回去，便可得子。

一开始我妈没当回事，法庭都判过了的，怎么能说要就要回去。而且，这两年，他作为父亲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次，抚养费更是一分都没给。

但有些人，你根本看不到他的底线在哪里。

正常途径走不了，我的生父趁我妈不在，我一个人在门口玩时，突然冲出来抱了我就往车里塞，打算把我硬抢回去。

恰好那天，林刚到家里给我送零嘴。

瘦弱的他拼命地护着我，结果被人高马大的生父打得鼻青脸肿。后来，有邻居报了警，生父这才开了车落荒而逃。

我妈赶回来后，看到狼狈的林刚，和窝在林刚怀里吃棉花糖的我，当场落了泪。

滚烫的泪，流进了她的心口，像春风，经历四季轮回的变幻，终于将寒冰消融。

5

这件事后，林刚陪着我妈去了我生父家。

在生父家气派的别墅楼前，衣着寒酸的他不卑不亢地站在我妈身后，牵着我的手，俨然是一致对外的一家三口。

在生父面前一直卑微胆怯的我妈，也第一次勇敢地对上他的眼睛说。如果再有下一次，她一定会报警，这次看在圆圆的面子上，就饶你一回。还有，抚养费再不给就告他！

生父惊掉了下巴，他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，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我妈，有一天，会如脱胎换骨般挺直腰板站到他面前。

但他仍不死心，企图用零食诱惑我留下。我躲在林刚的身后，眼神戒备，不肯上前。小孩子是最单纯，谁对她好，她就和谁亲。是不是亲生，真没那么重要。

我妈和林刚在一起时，没办酒席也没领结婚证。只是简单地收拾了点衣物，林刚骑着那辆卖烤红薯的三轮车，把我们接了过去。

这些，都是我妈要求的。

她还是很忐忑，所以想给自己留条退路。甚至，我们住的那间小房子，她都没有退租，天长日久，她怕新鲜劲儿一过，林刚会对我们不好。

可惜，林刚从来都没给过她这个机会。他对我妈，自始至终都很好。

是我妈从未享受过的来自丈夫的好。

他的好，平凡又实在。

他从没说过一句甜言蜜语山盟海誓，他只是尽他最大的能力，让我们吃好穿暖，为我们遮雨挡风。

那个时候，林刚为了多赚钱，已经把摊位改成了卖煎饼果子。但不管早上几点出摊，他一定会早起为我和我妈熬小米粥，春秋是红枣桂圆，夏天放一把绿豆冰糖，冬天加红薯南瓜。

林刚最喜欢做的事，就是在每天做好饭后，夹一支烟，烟气缭绕中，他笑眯眯地看我大呼小叫地喊饿，看我妈忙忙碌碌地为我们盛饭。

他说，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最幸福。这饭，他一做就是几十年。

他对我妈的爱，都在这一日三餐里了。

6

林刚其实是很穷的，我和我妈跟着他，住过四处漏风的出租房，骑过破破烂烂的三轮车。

但我对那一段苦日子，却没有太多的记忆，我只记得一家三口围坐在桌前吃饭时的温馨，还有林刚周末用自行车带着我们，逛公园划船放风筝的欢乐。

你看，其实有时候，真不能用有钱或没钱来定义幸福。最重要的是，与你相伴同行的那个人是谁。

林刚和我妈，心在一起，劲往一处使。

他们摆了几年煎饼摊后，盘下了一处小小的店面，开了早餐馆。后来又把家从出租房搬进了小区，有了一个小小的房子。

这期间，我妈曾给林刚怀过一个孩子，但因为她是双角子宫畸形，怀孕后保胎也没保住。

我妈很自责，林刚对她这么好，她却连个孩子都给他生不了。

林刚便每天守在床前开导她，这孩子啊也得讲究缘份，这是他和咱们没缘，再说了，咱们何必非得再要个孩子呢，咱有圆圆啊，咱圆圆多好。

那时，我已读高三，多少懂了些事。

我听了林刚的话，赶紧跑过去，安慰我妈。

对啊对啊，你们还有我。

7

我上大三的时候，林刚的风湿越发的厉害了，我妈就逼着他关了早餐店，两个人搭伴去了小区的门房给人家看大门。

每天午后，我妈都陪着林刚在门口和一群老头下象棋。

我妈捧着一罐头瓶的茶水站在他身后，每次他赢了棋，马上高兴着回过头，咧嘴和我妈笑，那神情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，眼里满满的都是光。

2008年，我和男友在家乡举办婚礼。

婚礼前，林刚事无巨细地准备，他一遍一遍地和司仪询问流程，唯恐漏下什么。

甚至，他还把亲自跑到服装定制那里，给他和我妈定了一套中式礼服。礼服回来了，他又不厌其烦地试来试去，我和我妈笑他太紧张，他嘿嘿地笑着，捋了一把斑白的头发说。

“头一回，头一回嘛。”

婚礼上，按照流程，我和老公给林刚和我妈敬完茶磕过头后，他们就应该给改口钱，然后说祝词，司仪宣布酒宴开始。

但是，到了说祝词环节，林刚却突然紧张得一个字都讲不出。

全场一片寂静，所有人都盯着台上的林刚，等着他说话。我也有些着急，我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，低声地叫他，爸，该你了。

哦，忘了说，我从没叫过林刚叔叔什么的，一直都叫爸。我妈说，他就是我爸。

没错，他就是我爸。

林刚轻咳了一声，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话筒向前跨了一步，因为紧张，他的声音都抖的变音了。

他说，今天是女儿的婚礼，但是我吧，嗯，除了高兴祝福，还想借这个机会，把欠我老婆的戒指送一下，嗯，这么多年，很感激她一直跟着我，也不嫌我穷，以前想送是没钱，今天买的戒指也不贵，你也不要嫌……

林刚还说了什么，我已经忘了，只记得因为他太紧张了，从裤兜里掏戒指的时候，一不小心把戒指掉在了地下，我只能又想笑又想哭的帮他满场找戒指。

全场的宾客们都疯了起来，场下掌声擂动，林刚成功地把我的婚礼变成了他的大型求婚现场。

而我妈，早已愣在原地，好一会儿才满怀嗔怪地说了一句：你这个人呀。

话音刚落，她就落泪了。

8

我妈和林刚一直在一起。

现在，他们走路都要互相搀扶了，我妈经常跟我说，她这辈子的苦，都在我亲爸那吃尽了，剩下的全是甜。

而在我心里，我从来都只有一个爸爸，那就是林刚。

我们是一家三口，永远都是。